第91章 离沪前夜的饯行

史沫特莱返回上海后，因国民党报纸连篇累牍的污蔑与人身攻击，心情长期抑郁，身体也迅速垮了下来。她决定暂赴菲律宾，一边疗养身心，一边静心写作。临行之前，她特地前往鲁迅家中告别。

鲁迅一见到她便心痛地说：“史沫特莱女士，他们软禁你几个星期，竟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……”

在座的柔石关切地问道：“他们为什么要拘审你？”

史沫特莱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：“广州警方依据的是上海英方发出的密电，诬指我使用伪造的美国护照，并称我是苏俄布尔什维克。”

鲁迅紧接着问：“有没有相关方面出面为你说话？”

她回答：“因为我是德国报纸的特派记者，德国总**最终出面进行了交涉。”

鲁迅再问：“那么美国**呢？他们不是一贯保护——甚至偏袒自己的国民吗？”

史沫特莱语气转冷：“我是美国人，当然需要美国**出面。但他们显然也看到了那份所谓的密件，在我面前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，什么也不打算做。”

柔石追问道：“后来怎样？”

“广州警方不久后解除了软禁，却依然暗中监视、处处为难，”史沫特莱说道，“我不仅无法开展工作，连离开广州都极为困难。后来，一位爱尔兰船长伸出了援救之手，我才得以回到上海。”

鲁迅愤然地说：“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，真的是毫无公道和法律可言！”

“对于国民党，我从来不存有幻想。”史沫特莱坚定地说，“正义感和良心让我无所畏惧，即使有生命危险，我也要把中国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写出来，告诉给全世界。”

鲁迅关心地问：“现在的情形怎么样？”

史沫特莱说：“昨天晚上，我发现我住所前的路灯灭了，电线杆子下边站着一个行迹可疑的外国人，还有两个中国人在附近遛来遛去。在我住所的对面的一家商店，闲呆着几个不像是生意人的白俄。我心里明白，我已被监控起来了。”

鲁迅说：“有关当局的这种举措，真是让人既愤怒，又觉得可笑。”

史沫特莱说：“面对这种情形，我想到菲律宾去疗养一段时间。”

鲁迅说：“也好，身体的调养是很需要环境和时间的。我听说那里的锡基霍尔岛有美丽的沙滩、迷人的海景，这都能起到非常好的疗养作用。”

柔石说：“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。”

史沫特莱说：“去那儿过上几个星期，我就会回来的。”

柔石说：“那好！”

史沫特莱起身要走，鲁迅拦住她，说：“等等，你还坐一会儿，我们今天要为你饯行！”

鲁迅、柔石陪史沫特莱一起来到一家小餐馆。

史沫特莱对柔石说：“柔石，我一直在关注你和你的作品呢！”

柔石心有所感地说：“我知道，你就像我的一个大姐姐！”

史沫特莱笑了笑：“你这样说，我听了很高兴。我真的希望你有这么一个弟弟呢！你能喊我一声姐姐吗？”

“当然可以，只要你瞧得起我这个小弟。”柔石诚恳地说，“我没有姐姐，我好羡慕那些有姐姐的人呀！”

鲁迅看着柔石，慈爱地说：“那你今天就认这个姐姐呀！”

柔石站起身，站在史沫特莱面前，躬下身子叫了一声：“姐——”

史沫特莱走过来拥抱柔石：“哎——我的好弟弟！”

鲁迅笑道：“好啊，柔石有了姐姐！”

史沫特莱放开柔石，说：“亲爱的柔石，既然你叫我姐姐，那你就是我的弟弟了。我为有你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中国弟弟感到十分的荣幸。”

柔石问：“你有亲弟弟吗？”

史沫特莱点点头，说：“有，他的年纪和你差不多，要是他还活着的话，也正是三十来岁的样子。”

柔石问：“他怎么啦？”

史沫特莱扬起头，脸上出现了对往事回忆的痛苦表情：“我的家很穷。我父亲是个矿工，没钱供弟弟读书。弟弟刚到十四岁，就开始在一家建筑公司当临时工，在一次施工中，泥土因崩溃被活埋，那年他才十八岁。狠心的老板只发给我们家属五十美元安葬费，我去公司质问老板，老板竟说临时工的身价只值二十五美元，还剩下的那二十五美元，那是给家属的抚恤金。我听了这话肺都气炸了，于是向法院提起诉讼。”

鲁迅问：“官司打赢了吗？”

史沫特莱带着一种内疚的心情回忆说：“怎么打？法官对我的起诉置之不理。我好委屈，在弟弟的坟前痛哭了一场。”

柔石全神贯注地听着，但是史沫特莱停下来不讲了，扬着头不知想着什么。

鲁迅很难受，没有催促史沫特莱再往下讲，默默地吸着烟。

柔石歉意地对史沫特莱说：“对不起，我不该勾起这些往事。”

史沫特莱的脸色由阴转晴：“好了，好了，没事了。我认了一个中国弟弟，本应该高兴才是嘛！”

柔石兴奋地告诉史沫特莱：“你是我的姐姐，那就成了我的亲人。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，我已加入了党的组织。前不久，我以‘左联’代表的资格，参加了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。在会上的所见所闻，让我激动不已，我就满腔热情地写了一篇散文。”

史沫特莱既为柔石的成长感到高兴，又为他的安危担心，于是深情地说：“作为姐姐，我要真心地提醒你，你这篇文章会给敌人发出一个信号，敌人的注意力可能会集中到你和你的同志身上。你应该知道，特务们可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。你们千万要提高警惕，注意人身安全呀！”

柔石的眼睛里闪出泪花，感激地说：“谢谢姐姐的关心！”

鲁迅关切地对史沫特莱道：“史沫特莱女士，到中国这多年来，你一直在不停地奔波，把身体都累坏了。这次去菲律宾，你可要多休养些日子！”

史沫特莱点头说：“我会的。”

清晨，鲁迅和柔石赶到史沫特莱的住处为她送行。

鲁迅关切地说：“史沫特莱女士，到了菲律宾之后，一定要好好调养身体。”

史沫特莱连连点头：“放心吧，我会的。”

柔石在一旁接过话：“姐姐，我们送你去码头吧。”

史沫特莱连忙摆手：“不用不用，你们别送了，这样更安全。我自己坐黄包车过去就行。”

正说着，一辆黄包车经过，史沫特莱招手叫停了车。

她利落地坐上黄包车，转头对二人说：“那我先走啦！”

鲁迅挥挥手，叮嘱道：“一路平安啊！”

车夫拉起车，柔石忍不住追着喊：“一路顺风！”

史沫特莱回过头来，笑着挥手：“谢谢！你们也要多保重！”

柔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，声音里带着不舍：“再见！”

鲁迅也再次挥手道别：“再见！”

“大先生，柔石弟弟，再见！”史沫特莱的声音渐渐远去，她的手还在不停挥动着。

鲁迅和柔石站在原地，一直望着黄包车消失在街角，这才默默转身离开。